一个家庭两代人耕耘楚辞研究数十载,只为——
证古泽今永传承
向湘龙 王洁

陈桂芬正在做研究
近日,一场特殊的捐书仪式在怀化市天问岛新华书店三闾书院举行。年逾八旬的陈桂芬老人专程而来,将父亲——溆浦籍著名学者陈抡的遗作《楚辞解译》郑重捐赠。为践行公益初心,让这份凝聚两代人心血的文化瑰宝惠及更多民众,三闾书院已将该书设展供公众参观,让植根五溪大地的屈原文化,在其发源地再度焕发生机。
这份文化传承的背后,是屈原与怀化山水的深厚羁绊。据学者考证,屈原传世的26首诗作中,18首诞生于怀化境内。《涉江》“入溆浦余儃徊兮”的迷茫、《离骚》“路漫漫其修远兮”的求索,皆在这片土地上孕育。然而楚辞古文晦涩、内涵深厚,亟需专业解读方能传承。
2018年中华书局出版的《楚辞解译》便是这样一座桥梁。该书收录《离骚》《天问》等经典,以译文对照与题解分析阐释楚辞精髓,被评价为兼具学术性与普及性的经典读本 。
作者陈抡先生上世纪90年代初离世,女儿陈桂芬为圆父心愿,二十年来自学求索、奔波操劳,终让遗作面世。11月18日,面对记者专访,陈桂芬深情讲述,父女俩接力传承楚辞的动人画卷徐徐展开。

已故的溆浦籍学者陈抡查阅资料
苦心研究楚辞 留下资料数百万字
1905年1月,陈抡出生于溆浦县桥江镇的一个普通农家。从小勤奋好学的他在青年时期“跃出农门”,来到上海大厦大学(现华东师范大学)求学。毕业后,虽从事英语教学工作,但他却对古汉语文字颇有兴趣,教学之余潜心钻研。
求学期间,陈抡曾翻译过高尔基、托尔斯泰等名家的著作,还特别爱好古汉语,开始涉猎先秦古籍《诗经》《楚辞》等。
1932年,他开始用历史语言学中的比较方法,研究汉语语音和语法的演变历史,既吸取中国历代汉学(主要清儒)的精华,也借鉴欧洲历史语言学比较方法,中西合璧,有所收获。
尔后,他每到一个地方,就通过同事、亲戚和学生,收集各地方言,尤其是湖南各地方言、湘西苗语、土家语等,特别注重收集交界区域的方言。
陈抡认为,先秦古籍不仅有方言,而且绝对不止一种。他运用“历史比较法”,从语音、词汇、校勘、构词造句等方面,对古籍进行探索,在《天问》一篇中探索出416个古方言词,在《离骚》中探索出216个古方言词。
陈桂芬回忆,在解译《离骚》这篇时,以前的许多学者认为“离骚”二字代表忧愁,但是陈抡采用训诂学的因声求义和比较互证两种方式,用方音进行解释“离骚”是“流放”“放逐”之意,“骚”就是“操”,也就是“曲”的意思,因此“离骚”可以被称为“逐客曲”。
“‘离骚’解译为‘逐客曲’这个学术论证,得到了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王宁认可,她在《楚辞解译》这本书的序言中认可“离骚”就是“逐客曲”的意思,并说‘陈抡先生运用的比较互证的训诂方法,是中国传统语言文字学研究中具有创新价值的有效方法’。”陈桂芬对记者说。
“还比如在解译《山鬼》一文时,以前很多专家认为‘鬼’就是怪物、妖精的意思,但陈抡认为‘鬼’就是‘夔’,原指帝舜时期的两位贤臣夔与契的合称,亦作‘夔卨’。在历代文学作品中常作为贤臣的代称。因此“山鬼”的意思就是谪居山中的贤臣的意思。”陈桂芬表示。
在解译《山鬼》的诗篇时,陈抡认为《山鬼》是屈原在溆浦流放时写下的。“《涉江》很多学者专家已经明确是在溆浦创作的,诗里面有一句‘深林杳以冥冥兮’与《山鬼》中的‘杳冥冥兮羌昼晦’所描写的情景是一致的。因为两句诗当中的‘杳’与‘雾’是同源词。”陈桂芬说。
研究楚辞的过程中,陈抡往往会为一个字或者一个音节翻阅大量的古书。“那时候,没有电脑,全靠他自己去图书馆翻书看,有时一坐就是一天,连饭都忘记吃,回来就带着满满一袋子的笔记。”回首父亲的往事,陈桂芬感慨万千。
不久,陈抡下放农村,因为各种原因,自己写下的上百万字资料和全部藏书化为乌有,他万分痛心,却并未放弃,仍潜心研究。返城后,陈抡已年逾七旬,凭借惊人记忆力和毅力,复原部分遗失的资料,更加专注地投入研究中。
陈桂芬告诉记者,当时为了能尽快复原遗失的资料,父亲写作、睡觉、做饭及大小便均在一间小房子里,柴火烟和油烟使得父亲经常咳嗽流泪。当时父亲没有工资,就用拾来的废报纸和烟盒做成卡片,把资料写在卡片上,以便留存。
“从28岁到80多岁,父亲每天在家都是不停翻阅资料、撰写手稿,留给我们的永远是灯下的背影。”陈桂芬回忆道。虽然生活拮据,命运多舛,但陈抡矢志不渝,苦心孤诣未曾停歇。
在生命的最后阶段,陈抡因肺气肿严重,靠间断输氧气维持生命,每天只能进半流饮食,但他仍坚持写作。即使拿笔非常吃力,甚至笔从手中跌落后,他还会慢慢拾起来继续写。
1987年10月,由陈抡著作的《历史比较法与古籍校释——越人歌.离骚.天问》在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,时年83岁。之后,他继续完成了《九章》和《诗经》十几篇注释。
1992年2月,87岁的陈抡溘然长逝。临终,他用尽全力,握住陈桂芬的手说:“我满脑壳东西,拿不出来了!”
这声不甘的叹息,是学者对未竟事业的锥心之痛,更是一份沉甸甸、无声的托付。就这样,陈抡留下了250册分类资料,300多万字。

向全国各大高校和图书馆捐赠书籍的文件
女儿退休自学 延续父亲研究之路
“父亲临终的那句话,像烙印一样,刻进了我的骨髓。”年逾八旬的陈桂芬,与记者交谈时,眼中依然闪烁着当年的悸动。
陈桂芬学医,70年代调到湖南岳阳工作,90年代从医院退休。“父亲生前一直想编写关于楚辞的译本,非常遗憾没能完成”,有感于此,她发下志愿,希望将父亲的遗作整理出版。
1996年退休后,曾有广州一家大医院高薪聘请她,但她拒绝了。陈桂芬决定勇敢地走出第一步,延续父亲的钻研之路。
隔行如隔山。从学医到学古汉语研究,一切都要从头开始。当时的陈桂芬想去大学系统学习古文,但没能成功。没有路?那就自己闯!凭着这股韧劲,她一头扎进图书馆。一杯水,一盒饭,几本书,日复一日、寒来暑往,一刻都没有停歇。
慢慢地,她能看懂父亲留下的手稿了。她走南闯北,带着父亲的资料,辗转于北京、上海、香港、湖南、湖北等地的大学及出版社。“那是我这一生最艰难的时候。每天我就住在30块钱一晚的私人旅馆里,为了能节省资金,我就自己买个小锅子做饭。”陈桂芬回忆过往,泪水湿了眼眶。
有一次,为了求见一位素未谋面的高校专家,陈桂芬来到该校传达室,但是传达室人员不让她入内,没办法,她让其帮忙代为转交资料,却遭到冷言拒绝;第二次,她找到了这所高校的工作人员,这位工作人员以“不知道”为由再次拒绝了她;第三次,她拜托这所高校的清扫人员,但是这位清扫人员不仅拒绝了她,还对她说:“再不走,就用扫把把你扫走!”那一刻,巨大的委屈和无助瞬间将她淹没,人来人往的马路旁,这位年迈的老人,再也抑制不住,放声痛哭。
所幸,家人是她最坚实的后盾。“儿子为我买了个平板电脑,方便录入资料和携带。小儿媳妇小毛是我的电脑老师,只要我有疑问,她就放下自己的活儿,反复仔细教我。不仅如此,他们还在资金上给予了很大的支持。”陈桂芬说。
《论语》云:“三年无改父之志,可谓孝矣。”陈桂芬何止奔波了三年,从退休到现在,她已经在这条路上奔波了20多个春秋。她延续的,不仅是父亲的学术生命,更是将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留给社会。这已经不是一个“孝”字所能涵盖,是两代人灵魂深处的共鸣与接力,是一位女儿被父亲的执着所点燃的,更为炽热的守护之火。
接力之路虽艰辛 只为文化瑰宝永流传
“我经常问自己,这样四处奔波,不计个人得失,究竟有什么意义?但父亲不也是为此奋斗了一辈子吗?只要优秀的传统文化能够得以延续,我还会继续坚持下去!这可能也是遗传基因吧。”如今的陈桂芬,虽步履蹒跚,却目光如炬,沿着父亲指引的方向,坚定前行。
“在延续父亲研究之路的过程中,虽然艰辛,但也遇到了不少贵人的帮助。”陈桂芬说。2015年,她来到湖南大学文学院的一个办公室,讲述父亲的故事,希望得到专家学者的帮助。该校时任党委副书记黄熔听完后,十分动容。在黄熔的介绍下,陈桂芬认识了博士生向铁生,又经向铁生牵线搭桥,与著名语言文字学家、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宁结缘。
在王宁的推荐下,陈抡的遗作《楚辞解译》于2018年2月在中华书局出版。不到一年,《楚辞解译》售罄,2019年8月又重印出版。
华东师范大学归青教授在《楚辞解译》序言盛赞,用方音来训释古书中词义,这种方法虽然不是从陈抡先生开始的,但这样系统、全面地用方音来解释古籍,怕陈先生要算是第一人了。
然而,陈桂芬心中,还有一座更高的山峰要攀。“父亲还有个遗愿就是编一部《古汉语方言词典》,为此,他留下了两麻袋246册、约230万字的分类资料。”陈桂芬说,“资料中有音标、音韵、拼音等符号,有些古字很复杂,还要查字典、查原文。”她和家人花了一年多时间,将手稿资料存入电脑,字数达80多万字。
岂料天有不测。一次在转存资料进入电脑的过程中,由于操作不当,丢失了20多万字。陈桂芬痛心疾首,生了一场大病,住进了医院。病榻之上,她深深体会到父亲当年考释一字的艰辛:“为了考释一个字,他要查阅不同历史时期的多种古籍,并结合语音演变规律和地方方言反复推敲。”陈桂芬钦佩于父亲的坚守和钻研,更懂得了这些资料的来之不易。
“为了以防再次出现资料丢失事故,我决定将父亲的手稿影印出版。”陈桂芬与家人一起,将陈抡的58428张手稿全部扫描。经校对、截图、拼图,最后确定将56179张手稿编辑成6281个页面,分为12册,取书名为《古汉语方言词语考释资料集成》。
2025年4月23日,陈桂芬分别向兰州大学图书馆和兰州大学文学院赠送其父遗著《古代方言词语考释资料集成》(全12册)及《历史比较法与古籍校释 诗经.开塞.天论》两部重要学术著作。
除了兰州大学以外,陈抡的著作还分别被清华大学、北京大学以及台湾省等地的图书馆珍藏。目前,陈桂芬已收到80多家单位的馆藏证书,为后人研究古汉语提供了宝贵的学术资源。
这些书籍泛黄的手稿定格陈抡一生的求索,崭新的书页承载着陈桂芬不屈的坚守。它们静卧于书架,犹如不灭的星火,不仅为古籍校释工作提供了新的视角,也让学术薪火得以绵延不绝。
一代学者虽已离去,然其未完之业,终由爱女擎起。千年楚韵薪火,因两代人之漫漫“长征”跋涉,让其生生不息。这真是——证古泽今,永世传承!


关于我们
湘公网安备 43010502000374号